“粳”字的读音
王洪君,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研究员。主要研究领域为历史语言学、音系学和现代汉语词法。代表著作有《汉语非线性音系学——汉语的音系格局与单字音》(商务印书馆,1999年第一版/2008年增订版)《基于单字的现代汉语词法研究》(商务印书馆,2011年)和《历史语言学方法论与汉语方言音韵史个案研究》(商务印书馆,2014年)等,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。
异读词“粳米”“粳稻”中“粳”的字音,1985年《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》(以下简称《审音表》)统读为jīng,本次审音建议统读为gēng。理由陈述如下。
1.1 相同的古音来源:隋代庚小韵/见母和宋代梗摄/开口/二等/见系
“粳”字两种异读的古音来源,均可追溯到隋代《切韵》的平声、庚韵下的庚小韵,声母为见母。
该来源字在宋代韵图属于“梗摄/开口/二等/见母”,《切韵》属耕韵(以平赅上去入,下同)的“耕耿”等字也在该类之中。庚耕两韵的合并始于唐代,在现今全国各地的方言中也均已混同。因此,下面所说的梗摄开口二等字(下称“梗开二”),包括庚耕两韵二等字。
1.2 梗开二在近代发生了不同方向的音变
韵图中的二等韵,既不同于一等韵,也不同于三四等韵,是独立的一类韵。但最晚到元代,梗开二见系字在汉语南北方言中发生了方向不同的演变,或与曾摄一等合并,或与曾梗三四等韵合并。请看反映元代北方通语的《中原音韵》(下称《中原》)和反映明初南方通语(或认为是明代书音)的《洪武正韵》(下称《洪武》)的情况(例字中黑体的是梗开二字,宋体的是曾梗开三四字,加方框的是曾开一字):
表1《中原》和《洪武》梗开二见字音的不同归向
《中原》的梗开二见系除“亨”一字归开口外,一律并入曾梗开三四且混排,均为齐齿。也即梗开二原来的前、中低元音韵腹在前接见系声母的条件下发生了增生i介音的规则音变,“亨”一字例外。《洪武正韵》的阴平零声母字也发生了如上音变,但其他字发生的是梗二与曾开一合并,也即原来的前、中低元音韵腹向高向后移动,变为中、央或后元音。
值得注意的是,跟今北京音更为接近的是《洪武》而非《中原》。(在工作中我们还考查了所有中古开口二等见系字(共七摄)在《中原》、《洪武》以及汉语许多方言中的情况,得到的证据说明,至少在梗开二的归向上,《洪武》确可代表中原音,明代以来北京话受其影响很大。因篇幅所限,只能另文讨论。)
1.3《中原音韵》之后北京话梗开二见系的字音变化
明末顺天府人徐孝所著《合并字学篇韵便览》(下称《便览》)与清中后期京城满人裕恩所著《音韵逢源》(下称《逢源》),一般认为可代表当时的北京话。耿军、张玉来(2010)指出,《便览》梗开二见系的归属与普通话几乎完全相同,比如“庚耕梗坑衡”为əŋ韵,“杏幸莺樱”为iŋ韵。闫顺英(2016)列举了《便览》梗开二所有见系字的异读,列表与明清11部相关韵书进行了逐字比对,下表是其中《便览》和《逢源》)的情况(表中“+”表示齐齿呼,“-”表示开口呼,“±”表示有开齐异读):
表2《便览》(1602)和《逢源》(1840)的梗开二见系字(生僻字未录)
另据闫顺英(2016),《便览》收录的非常用字中,还有“牼硎娙嫈譻褮胻荇绗”等字有开口齐齿的异读。
从表2可以看出:1)明末北京话梗开二见系的零声母字一律并入细音iŋ韵,与《中原》和《洪武》都相同;原为塞音k、kh声母的字基本都归开口(除“耕”的白读),只与《洪武》相同;擦音x声母字有的只读开口,有的只读齐齿,还有不少开齐两读,这与《中原》和《洪武》都不同,似是两者的混合。2)清代北京话承继明代发展趋势,除零声母字稳定为细音i韵之外,原两读字中的齐齿一读又有少量减少。
其实,原为k、kh声母的“耕”“粳”两字,不少当代老北京人也有文白两读。据徐世荣(1997),《国音常用字汇》中两字均以gēng音为“读音”,jīng为“语音”;旧《国语词典》中“粳”字也是gēng音为“读音”,jīng音为“语音”。
综上所述,“粳”所属的原塞音声母字,明清以来的变化趋向是开口geng而不是齐齿jing,北京音的文读也同样是geng而不是jing。当《审音表》(1985)将“五更”“打更”等异读词中的“更平”也统读为gēng之后,“粳”实在没有理由再统读为jīng了。
2.1“粳”之字义
“粳”主要用于“粳稻”、“粳米”两词。根据《中国大百科全书·农业卷》,粳米是粳稻的种仁,粳稻/粳米与籼稻/籼米是相对的一对概念,粳稻/籼稻是栽培稻的两大类型或亚种。
粳稻与籼稻的区别在于:粳稻株形紧凑,分蘖弱,叶色较深,不易落粒,成熟较慢,有的品种有芒,稻粒短厚,颖毛长密或无颖毛;籼稻则株形较散,分蘖强,叶色较浅,易落粒,成熟较快,通常无芒,稻粒细长,颖毛短而散生。
粳米与籼米的区别在于:粳米米粒圆短,煮饭黏性较强而胀性较小,出饭率低;籼米则米粒细长,煮饭黏性弱而胀性较好,出饭率高。
粳稻/籼稻、粳米/籼米,是综合植物学和米质的多种特征得到的两大类型,是全世界栽培稻及其稻米的基本分类。
至于糯稻/非糯稻或早稻/中稻/晚稻,则是只根据单个特征的分类。这些类与粳/籼分类彼此交叉,比如糯稻既有属于粳稻的品种也有属于籼稻的品种。
2.2“粳”的字义及所指事物在南北方言中通行度及词义显豁度的差异
调查发现,目前的北方口语中基本不用“粳稻”“粳米”这两个词,绝大多数北方中青年人搞不清“粳”字的意义。
这一现象不难理解:
虽然北方也有东北等重要的水稻种植区,但北方种的水稻都是粳稻,没有(至少极少有)与之相对的籼稻。所以,即使在东北稻区,除农学家外的大众也没有粳稻的概念。另外,至少在1980年代以后,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,北方的市场和饭桌上已基本是只见粳米不见籼米。相对的一对事物不复存在,指称它们的语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。北方人熟知的是东北大米、唐山米、天津小站米、泰国香米等,关心的是具体品牌大米的口感和价格,没有人关心泰国香米是粳米还是籼米(注:实际是籼米)。
而在南方,粳稻、籼稻都有大片种植,市场和饭桌上既见粳米也见籼米,两种米的口感差别甚大。有彼此对立的一对事物就需要有对立的一对语词。所以在南方不少地区,“粳稻/粳米”“籼稻/籼米”不仅为农学家熟知,也在大众口语中常用。另外,吴赣湘老闽客赣等南方方言中还有大片“粳”的白读保留更古老的ang韵(≠曾开一∧≠梗开三四)的地区。
百余名科学家联名上书要求定“粳”字音为gēng,虽然他们对该字古音及其到不同方言的语音演变的阐述不尽准确(其实jīng音也是从古行切、古衡切演变来的,从“行行步也”字在《广韵》的反切为户庚切、今音为xíng可知),但梗开二见组字在明清以来北京音中的变化是趋向geng类音,“粳”在方言中的常用度和词义显豁度北低南高,差异极大,的确是审音定音必须要考虑的。
综合前面的考查,审音组建议改“粳”的统读音为gēng。
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教研室 2003 《汉语方音字汇》(第二版重排本),语文出版社。
耿 军 张玉来 2010 《合并字学篇韵便览》韵母系统的几个问题,《宁夏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 第32卷第2期。
[明] 宋 濂等 《洪武正韵》,《四库全书》版。
杨耐思 1981 《中原音韵音系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。
[清] 裕 恩 《音韵逢源》《续修四库全书》第258卷695-758页,上海古籍出版社。
徐世荣 1997 《<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>释例》,语文出版社。
闫顺英 2016 《合并字学集韵》异读字研究,北京大学中文系2016年博士论文。
本文原载《中国语文》2016年第4期
>>> 语言所网络信息化工作室编辑
今日语言学
语言之妙 妙不可言
长按指纹,识别加关注